他不肯转身,杨婉就看不见他说这句话的神情。
到目前为止,她还是不能完全理解,腐刑对一个成年男子的摧残究竟有多残忍,但她看到了邓瑛精神中脆弱的一隅,如“寒霜易融,满月难常”的本质,他这个人,本来就像冬季的物候,既不畏冰冷,又因为过于沉默,从而显露谦卑。
作为一个后人,杨婉对这个时代仅剩的一点谦卑,就是来自邓瑛的谦卑。
他尊重折辱过他的刑罚,理解放弃过他的老师,维护误会他的旧友。
他的隐忍是一种只属于他自己的生命力。
这些杨婉都明白,但是她却一点都不想看见邓瑛在自己面前流露的谦卑。
那不是谦卑,是真正的卑微。
这令她不禁去想,在没有自己出现的历史上,邓瑛有爱过谁吗?
他爱的那个人,知道如何消解掉他的卑微吗?
“邓瑛。”
“嗯。”
杨婉把被子拢到肩膀上,抽出一只手理了理额头上的乱发,“我也在想跟你一样的问题。”
“什么?”
我怎么配你这样对我。
这句话,她在心里说给了自己听。
面上却转开了话题,抬手指着桌上的月饼道:“去拿月饼过来吧,我也想吃。”
杨婉带来的油纸里包的月饼一共有三个,饼皮和邓瑛从前吃过的月饼不一样,像是用江米做的。
邓瑛将油纸放在自己的膝上,取出一个递给杨婉。
杨婉缩着手掰开,里面的冰瓤子就溢了出来。
“尝一口。”
邓瑛接过那半块月饼,“这里面是……”
“花生,果干,混着冰一起碾碎,原是我教合玉她们做了,拿去哄小殿下的,小殿下特别喜欢,拿给你吃就有些唐突你了,你当尝个新鲜吧,我嗓子不舒服,吃不了这个,想吃个肉馅儿,你把那个点着红心的给我。”
她说完,又指着一个压印梅花的说道:“还有那一个,是做给张先生的。”
邓瑛闻话一怔。
杨婉将手缩回被中,“我上次没有去拜张先生,但一直想为他尽一尽自己的心。”
邓瑛捏着手里的月饼没有说话,冰瓤化水顺着他的手腕流进袖中,他连忙低头咬了一口。
杨婉看着他吃东西的模样,不自觉地笑了笑。
“邓瑛,不管张先生,还是桐嘉书院的人,他们都不会白死。”
邓瑛咽下口中冰甜,应道:“可是,以后怕是没有人知道,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。”
“有的。”
邓瑛听着她笃定的声音,不禁回头,“杨婉,我是一个生死不由己的人,如果哪一日,我也像老师那样,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记下来,不要让任何人知道,我是怎么死的。”
杨婉愣了愣,追问道:“为什么?”
“我不希望以后,再有任何一个人,因为想要为我证明什么,而像桐嘉书院的人那样,遭受质疑羞辱,落得那般下场。”
他说着,抬头看向杨婉,“我可以活得很不堪,因为想要干净地活着已经不可能了,既然如此,我想听老师的话,记着我自己的身份,继续做我能做的事。”
杨婉看着邓瑛,“我一直很想问你,你想好了吗。”
邓瑛望向自己手中的半块月饼,“想好了。先帝曾为了监察锦衣卫,而设立东厂,但是陛下即位以后,信任张氏父子,所以令东厂形同虚设,如今,郑秉笔虽然是东厂提督太监,但他并不能过问北镇抚司的事。”
“你想要这个位置。”
邓瑛对着她点了点头。
“这次北镇抚司刑杀桐嘉书院八十余人,虽然的确震慑住了六科和御史衙门,但是,也同样震慑了陛下,郑秉笔跟我说过,何掌印去见过张洛,之后,张洛便将同嘉书院的罪行上奏了陛下。这样看来,这件事应是该司礼监一步下了两步棋,其一,是令众臣笔暗,其二,也是逼陛下放权给东厂。”
杨婉点了点头,“可是,何怡贤既然下这步棋,就一定会把东厂的位置留给他自己的人。”
邓瑛笑了笑,“这是他的想法,但在陛下心里,也许我更合适。”
“为什么。”
“因为我是独自一个人。”
他说完这句话,杨婉的心像被一根寒刺猛地扎了一下。
她不得已弯下腰,用膝盖抵住胸口。
邓瑛的声音没有停,简单地明了地梳开了目前的局面。
“我如今的身份,既不可能被内阁认可,也不可能被司礼监完全接纳,用我,内阁不会诟病陛下宠信何怡贤。陛下也不需担心,司礼监和北镇抚司勾结,以至于再次形同虚设。”
杨婉忍着疼咳了一声,接道:“所以你这几日才不要命地想要了结太和殿的重建。”
“是,要在霜降之前了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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