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山如画,一时多少豪杰。
冯从义咂摸了两遍,挑了挑眉,一副我看你怎么编的表情,“三哥,不知这两句又是谁的大作?”
不出所料,“是苏子瞻的。”韩冈说。
亏得冯从义今天没心情,换在往日,肯定要跟韩冈玩笑两句,‘就连路明那厮都有枯藤老树昏鸦了,哪天三哥你念两句我的大作如何?’
今天也就只有几句讽刺了,“苏子瞻?看起来他想在岭南过一辈子了。一时多少豪杰?这是说蔡确呢,还是戾王呢。”
如果不知全篇,只从江山如画这两句里,硬栽苏东坡——不,当初乌台诗案,他不是编管黄州,而是去江州监酒税,也就没有东坡上的居所,更没有东坡肉……东坡居士的存在——苏轼一个死不悔改,为逆贼招魂的罪名,御史台能做得很溜。
不过冯从义完全是讽刺了。既然这两句词出自韩冈之口,天然的就少了八九成的真实性。
韩冈八风不动,这点讽刺对他来说不过是清风拂面。
出口成章、引用诗文已经成了韩冈同化入士大夫阶层的证明。随口带出属于他人却并未存世的名句,韩冈犯下的也不只一次两次。每一回被人问起时,他都会加以否认,多年下来已经成为习惯。
只是次数多了,身边亲近的人都也不再相信他的辩解,认定韩冈是故意这样掩饰自己的文学水平,少不了会刺上两句。这种时候,韩冈也只能是呵呵哈哈两声。
冯从义早习惯了韩冈的反应,想起之前听到的闲言碎语,“我在京里听人说,章相公似乎是正准备把他给弄回来。”
苏轼当年参与宫变之案,即便不能算首恶之一,也是逆党的重要成员。属于十恶中的谋逆大罪,最后的判决不过是除名编管,到岭南生活。莫说凌迟、斩首这等极刑逃了,连顿板子都没有。章惇这位苏轼的好友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。但再想要帮苏轼一把,太后和韩冈两人肯定绕不过去。
“是有这回事,章子厚很早以前就跟我提过了。”
“答应他了?”见韩冈点头,冯从义摇头,“还是三哥你大方。”
他做买卖讲究与人为善和气生财,都没有如此宽容大量,真的遇上了威胁自己身家性命的对头,必然要将其置之死地而后快,免得日后麻烦。
“我是没什么在意的。”韩冈说,“该死的都死了,放过他又能如何?措大而已,换做是带兵的可就不行了。”
“那京西的那些个呢?”
“他们倒是收买了一些将校,不过本身可还都是措大。”
韩冈没把京西世族放在眼里。即使那些人懂得收买军队——近年来的确有许多京西甚至京师的将校与他们关系密切——但真正拥有战斗力的上位禁军,是他们无法插手的。
尽管他们的行为,其实是在学习韩冈、章惇,乃至相州韩家——皇权不振,臣子们各自异心、坐拥重兵,类似之事,史不绝书——但他们所谓的收买,与韩冈、章惇对军队的控制,完全是两回事。他们豢养的是吃完就走的野猫,而章韩手中的是真正能出猎的鹰犬。
另一方面,他们的作为,也等于是在自己的脖子上又套了一个圈。章惇、韩冈自家能做,却看不得别人做。尤其是章惇,清洗京西世族,章惇比谁都热心,跟他比起来,韩冈只是算一个敲边鼓的。
京西本就有不稳的迹象了。
世家大族的兼并盘剥,让贫困阶层的人口数量急剧扩大。而京西世族所盘剥而来的财富,却又被雍秦、福建两大集团利用更强大的权力和经济资源,变本加厉的吸走。而且两大集团还利用先发优势,一直在遏制京西工业的发展。
京西世族并非都是蠢货,很多人都看到了开办工厂的优越性,但当他们想要仿效先行者,建立起自己的工厂、开始生产产品的时候,就发现市面上同样的商品售价,立刻就会降到自己的成本线上。多年来,破产倒闭的工厂一家接一家,不加入雍秦、福建体系的工厂,从来没有能存活超过三年的。
京西上下对这样的世道不满已久。
京西百姓之所以还没有斩木为兵,揭竿而起,只是因为朝廷……不,是因为章惇和韩冈一直在设法控制天下的粮价,其中福建商会出力尤多。
而京西大族的不满,就是来自于他们的地位、财富、权势不断下落,而且看不到未来。
只是中枢不会给他们机会了。解决了他们,被他们禁锢在土地上的京西百姓就能解放出来,分去一点好处,减少他们的怨气,对京西、对国家都有好处。
要是再迟一点,京西百姓们被世族煽动起来,那样可就平添许多麻烦。
麻烦……
也仅仅是麻烦。
韩冈回头冲冯从义一笑,“不说这些了,走吧。时候也不早了。”
不知不觉间,太阳已西垂,悬于渭水水波之上。赤黄的光芒化作点点碎金,闪烁在河水中。
呜呜的汽笛声,船头划开起伏的水面,满载着煤炭的船队正溯流而上。冒着滚滚浓烟的蒸汽船超越了一艘又一艘河舟,从河流的下游驶来,很快就消失在上游。
在韩冈充满预见性的指导下,任何拥有足够可行性的新技术,都能在关西得到最快的推广。
京西尖锐的社会矛盾,只能用鲜血来调和。
并不都是蠢货的京西世族,多半会借用最近天子驾崩的机会,猝然发难。而章惇,也当会提前做出决定。
福建商会会催促他的为了保持国中粮价的稳定,每年福建商会的损失就至少在两百万贯以上。要是一口气放开粮价的涨跌,以福建商会所建立的销售网络,能把穷人的每一枚铜板都赚走。
但不论局势向哪个方向发展,韩冈他都已经有了还算充分的准备,随时可以应对最坏的局面。
劲风乍起,水上顿起波涛,岸边芦苇哗啦啦一阵响声。蒸汽船的烟柱一下被吹散,几艘帆船斜斜的偏向一边,船上水手大呼小叫,急着将船帆落下。
冯从义眯起双眼,抬手挡着迎面而来的烈风,“起风了。”
“是啊,起风了。”韩冈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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